海啸五年了,他们仍在海上寻找妻女,至今不曾放弃。
海啸五年了,他们仍在海上寻找妻女,至今不曾放弃文 / Jennifer Percy编译 / 萧东兮
高松裕子待在日本近海下方的某个地方。海啸已经过去5年了,始终没有人找到她。事实上,根本也没有人在寻找她,除了深爱她的丈夫高松康雄。高松从妻子消失的银行旧址找起,沿着女川海岸,一路找到山上的森林。两年半后,2013年9月,他转向大海。
他找到当地的潜水店,开始学习潜水。潜水教练高桥正义平时带志愿者潜水,清理海岸线一带的海啸残骸。这个团队曾经发现过锁在车里以及随波逐流的遇难者遗体,高松相信,高桥教练一定是那个能帮他寻回裕子的人。在潜水店,高松坦白了自己的计划。“我已经56岁了,”他说,“想要学潜水的真正原因是想找到在海中的妻子。”
高桥教练保留了高松每次搜寻的地图和记录——在哪一片海滩,潜了多深。有时,他们在同一片区域反复搜寻,因为遗体和残骸可能随着洋流返回同一个位置。每次搜寻的方式都不同:循环搜寻、半循环搜寻、横穿洋流搜寻。高松经常冒出新的想法,说他妻子就在大海的这里或那里,对此高桥教练总是尽量迁就。然而有很多地区是受限的——捕鱼航线或是洋流汹涌的地方——高松每次潜水前,都要和海岸警卫队以及渔民协调。
第一次潜水,高松坐船出海,害怕极了。海水算不上清澈,海面下更是危机四伏——他可能被绳子缠住或是被废墟割破身体;脚蹼可能打到他的头,氧气面罩可能进水,潜水调节器可能失灵;他可能会恐慌,可能死于体温过低或是减压病。
他到达的深度是海面以下16英尺(约5米)。他本以为那里很安静,实际上,大海有自己的声音。用高松的话讲,那是一种嘶啦嘶啦的声响,就好像烧着的头发或是蛇发出的声响。高桥教练要他小心,手或是蹼不要碰到海底,因为那会扬起沙石,令他辨不清方向。于是高松总是保持头朝下,脚蹼高高仰起的姿势。
高松曾经拜访成田正明的家。57岁的成田是鱼类加工厂的经理,在海啸中失去了26岁的女儿惠美。惠美跟裕子都是七十七银行女川支行的职员。这家地方银行总部位于仙台。海啸发生时,女人们撤退到银行的屋顶,但海浪还是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卷走了。高松很同情成田的遭遇,答应帮他寻找惠美。但成田决定还是要自己潜水。2014年2月,高松把他介绍给高桥教练。
高桥教练帮助成田准备潜水的那个早晨,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那是2016年1月,暖冬的清晨。成田很晚才到店里,穿着蓝色的木屐和卡其色防风裤。房间里充满白兰花的香气,闻起来有松木的味道。潜水店的T恤上印着“Dive Into Your Life”。一只盒子里塞满了潜水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女川,梦想之地”。
我们驾车去了女川主港口东边的竹浦海滩。海滩上布满贝壳碎片、浴室瓷砖,还有碎了的瓷碗。捕鱼绳像绞索一般挂在松树上,橙色的浮标点缀着树枝。
成田把氧气筒背到背上,身体晃动几下,又紧了紧脚蹼。妻子上原和他一起朝船的踏板方向走去。她举起手,做出挡住阳光的样子。丈夫每次潜水她都要跟来,海里危险重重,上原不想再失去亲人。
“如果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成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潜入大海,从视线之中消失。
每到周末,上原都会准备特别的午餐,在周日送去海里。午餐有惠美最喜欢的猪骨汤、牛肉饼、炸虾天妇罗。上原把它们装在可分解的盒子里,在船只的滑道边、码头、岩石架附近把盒子投向海中。她已经坚持了5年。
“为了孩子,你什么都可以做。”她说。
一
高松是在1988年认识裕子的。那时裕子25岁,是七十七银行女川支行的职员。高松是日本陆上自卫队队员,是他的上司介绍他们认识的。他们很快恋爱。在高松眼中,裕子很温柔,他迷恋她的笑容和她的谦逊。裕子喜欢古典音乐,还会画水彩画——那些画,她只拿给高松看。
2011年3月11日,周五。海啸那天,高松驾车送裕子去女川港海滨地带的银行上班。此后,他又送岳母去石卷市的医院。当他走到医院门口时,发生了9级地震。震动持续了6分钟。公路上的信号灯坏了,他只能沿着乡间小路驶回女川,通过广播获知有关海啸的新闻。他收到在仙台大学念书的儿子的短信,但始终联络不到妻子和女儿。
终于,15点21分,他收到裕子的短信:“你还好吗?我想回家。”高松以为裕子已经撤离到堀切山上的医院,那里距银行约800英尺(约245米),是镇上的应急撤离点。但高松无法到达那里,消防员封住了通往医院的道路,因为山坡上的一幢房子着火了。他没有办法找到裕子,只能回家。
他告诉我,裕子之前也消失过一次,那是在他们最初几次约会时。高松在跨年夜带她去了一座神社,叮嘱她不要在人群中走散,但她还是走失了,整整20分钟,直到高松在出口的人群中找到她。他永远不会忘记这20分钟。
第二天一早,高松去了医院。“我来找我太太。”他告诉护士。医院工作人员让他在一张日历的背面写下名字。他四处打听是不是有人知道银行职员们遭遇了什么,医院的很多人都看到过他们——他们尖叫着拼命张开双臂——但没有任何人开口。最后,一个女人告诉高松,她听说有一些职员在屋顶被海浪卷走了,她很确信没有人幸免于难。“但我不知道裕子。”她补充道。
高松不相信裕子已经死了。他找遍医院的每个楼层,一无所获。他又去了体育馆、小学、旅店——所有的应急撤离点。途中,他碰到很多朋友和邻居,得知他的女儿很平安。但仍然,没有人见过裕子。
海啸那天下雪了。天空是铅灰色的,几乎一片漆黑,女川湾海峡间的风势很猛。海浪的高度差不多有10英尺(约3米),最早一波在下午3点20分抵达海岸,掀起的海水高达45英尺(约14米)。当它退去时,镇上的房子开裂了,由于自身的重量倒向一侧。海水冰冷,一些幸存者费力地向医院的方向爬行,却在半途死于体温过低。有些年纪大的人甚至在抵达安全地点后死于寒冷。
海啸后的第二天,陆上自卫队队员抵达女川,开始在废墟中搜寻遇难者遗体。他们使用的是长杆——有些地方的废墟深达15英尺(约4.5米)。毯子包裹着遗体,暂时摆在街边,等人认领——一共613具。
直到6月,高松依然坚持在周末寻找妻子。在最初的几次搜寻中,他的目标是七十七银行。高松小心地穿过一片废墟,已经变形的火车被遗弃在山坡上;一辆汽车悬吊在5层楼的一扇窗户上;一盏街灯弯成90度。
有时,高松走过士兵身边,偷听他们在步话机里的对话。一旦听到发现遗体,他就会走过去,询问遗体的特征——裕子穿的是黑色长裤和驼色外套。他极力寻找裕子的遗体,但只要确认不是她,他还是会长长地出一口气。
海啸之后一个月,银行清理办公场所时,有人在停车场发现了裕子的手机。那是一部粉色翻盖手机。高松看到一条他没能收到的信息,写于海啸发生当天的15点25分——“海水太大了。”他那时才知道,直到15点25分,他的妻子还活着。他猜那时海水已经没过她的脚踝。
二
成田听说银行职员们在屋顶被海浪卷走的消息后,跑回家,哭了。一天前,3月10日,他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惠美。那天是他妻子成田上原的生日,惠美送了一只蛋糕。地震发生时,上原在石卷的医院里工作着,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发生了海啸。他们的房子被卷走了,成田暂时住到亲戚家。13日早晨,惠美的丈夫骑着自行车赶到女川,第二天成田也开车去了那里——他们一起寻找惠美。在银行的旧址,他们呼唤着惠美的名字,在一片泥土里找到了她的名片。
4月,海啸发生6周之后,在女川海岸相反方向的塚浜海岸的废墟下,人们发现一具漂浮的遗体。那是丹野美智子,54岁,已经在银行工作了二十多年。附近还有七八具遗体。丹野的姐妹庆子和景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松。她们说遗体的情况很好,“是完整的”。
第二具银行职员的遗体被冲上竹浦的海岸,是在2011年9月26日。那是25岁的田村健太,遗体已经在海水中浸泡了将近7个月。
健太的父母被叫去太平间认领儿子的遗体。他的身体已经严重腐烂,所以工作人员只是摆出了他的衣服。“我们很难过,很害怕看到他。”健太的母亲说,“所以我们没有勇气问‘可以看看孩子吗?’”她要求警方进行DNA测试,确认这就是他们的儿子。之后,他们掩埋了遗体。她说:“现在想起来,就算很害怕,还是应该在太平间看看他。”
“我知道还有人没找到自己的家人。”健太的父亲说,“我总是告诉自己,能够找到儿子应该高兴,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像地狱。直到他们找到他前,我们始终抱有希望。”
高松担心妻子会是下一个。如果真的找到她,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盼望什么。他说,在竹浦海岸,他找到过一个服装模特的头,一时以为那是裕子。那是他最接近找到遗体的一次。
位于仙台的东北医科药科大学的法医病理学家新保哲也向我解释了海中遗体可能面临的各种状况。
海啸那天,他正在东京教课。应警方请求,他回到仙台,去往安置遗体的体育馆。接下来的8天,他检查了近200具遗体。
哲也介绍:“如果尸体被卷进海里消失,很难讲它究竟会遭遇什么。没有人真的知道大海是如何运动的。如果尸体栽进相当的深度,它就会留在那里;如果它碰到捕鱼设备,可能一路漂往太平洋,甚至在夏威夷出现。海中的尸体常常会变得像奶酪一样软,一碰,皮肤顿时支离破碎。尸体也可能形成尸蜡,那样的话就会像塑料一样坚硬。”
之所以形成尸蜡,是因为尸体的脂肪腐烂,这需要在寒冷、潮湿及无氧的环境中才能形成,他解释。如果尸体不断漂浮,是不可能形成尸蜡的。“尸体可能会在几天内腐烂,也可能需要好几年。”哲也说,“在女川,海啸过后,可能需要半年时间尸体才会变得像‘奶酪’,一到两年之后,脂肪完全腐烂,剩下的就只是骨头了。”但这也跟季节有关,他说,还有其他因素,包括海里可能吞噬尸体的生物。
哲也介绍,海啸的遇难者多是溺水而亡,但也有人死于低温和外伤。还有烧伤的——在石卷市,一辆漂浮在海面的校车着了火,搜救队找到四具烧焦的孩子遗体。
住在山上的人是看不到海啸袭来的,但住在稻田边的人则不同。在地势平坦的地方,人们眼看着海浪涌来,却没有足够的时间逃生。田地附近一间养老院的负责人决定把老人都集中在一个房间。等他们被人发现时,已经悉数遇难。
三
跟高桥教练训练了3天后,高松取得了潜水初级执照。他先是在浅滩练习,学习怎么戴上和脱下氧气罩,怎么调整自己的浮力,怎么使用绳索,怎么在阴影中辨明方向。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肌肉放松,然后跟着高桥教练潜向更深的海中。
高松也跟着其他普通潜水爱好者一起练习,没有人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遗体。
每次潜水前,他们都要再三检查装备。在高桥教练的监督下,高松检查了连接调整器、E/O连接器、通讯设备、压力计和深度计。他总是带着一支手电筒——高松希望可以下潜到100英尺(约30米)。他练习了一整年才下潜到80英尺(约24米),最深到达85英尺(约26米),在那里,他大概可以待上10分钟。
高松没有独自潜水的经历,要么有高桥教练在,要么有其他人在。每个月,他们都像海牛一般,安静地、缓慢地潜入海里。他们的手电筒照亮过死狗的骨头、死鸟的骨头,如同沙土中亮起的星辰。
“你看到过什么?”我问。
“跟人有关的林林总总的东西。”高松说。
2013年12月,高松每天都要花上1小时,阅读一本厚达350页的教科书,准备国家潜水资格考试。如果拿到那张证书,他就可以在海中清除残骸和寻找遗体。2014年2月,他通过了考试。几个月来,他跟着志愿者一起潜入海底,在北部海岸线附近清理废墟。他总是找回一些小东西,比如钓鱼绳什么的。一次,他找到一个头饰,将它系在绳子上,让海面的志愿者拖上船。
6个月后,高桥教练开始教高松一项特殊技能——怎么在海里搜寻人体。高松学习到,海的不同深度颜色不同,这会有助于他判断尸体所处的深度。天气晴朗时,他潜入碧蓝的海水,暴风雨来时,他潜入棕色的海水。他慢慢知道,溺水的尸体常常保持臀部朝上的姿势,双臂和双腿悬吊着,就像死去的虫子。
到今年1月,高松已经潜水110次,每次持续40~50分钟。他不仅搜寻遗体,也搜寻钱包、衣服以及首饰——任何有助于确认他妻子身份的东西。
“我知道这很难,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高松说,“除了继续寻找,我别无选择。在海里,我觉得离她很近。”
法国作曲家西尔万·吉内在听说高松的故事后,为他写了一首曲子,名字是《高松裕子》。高松常常听这首钢琴独奏曲,在他上网购物时,熨衣服时,开车时,睡觉时。我问他,这首乐曲是不是让他记起了跟裕子有关的故事。“没有,”他说,“因为我从没有忘记过一点一滴。”
我们总以为搜寻是一种运动,一种在时间中不断向前的运动;实际上也可能与之相反,是时间的暂停,记忆的暂停。海德格尔曾比喻式地说起疼痛,说它是“裂缝的弥合”。如他所说,在裂缝之间,存在着被撕裂的一切,也孕育出新的空间,在那里,欢欣与悲伤得以共存。我相信,高松一定是在海中找到了这道裂缝。在这道“失踪”与“已逝”的裂缝之间,他与妻子相互依偎。
四
1月11日下午,穿着银色运动服、白色高帮运动鞋的高松赶来观看一次由海岸警卫队队员执行的搜寻任务。成田穿着有些臃肿的夹克,戴着毛皮帽子和深色太阳眼镜。庆子和景子——那对姐妹,是带着吃的来的,一些包着生蚝和酸李子的蒸饭团。
这次搜寻是成田的主意。他不停地向日本海岸警卫队提出申请,要求他们对他女儿的遗体展开官方搜寻。他在5月申请了一次,接着是10月,再后来是转年的1月。政府让成田自己决定搜寻地点。这一天,他选了一条归政府管辖的航线,他绝不可能自己在那里潜水。
到场的只有银行遇难者的家属和高桥教练,还有零星几个当地人。日本媒体的数量超过围观群众。
海岸警卫队队员一共7人,穿着橙色的荧光潜水服,戴着厚重的黄色头盔。他们计划沿着放置在海面下的一条绳索,下潜约1小时。搜寻时,他们会为高松和成田录下所看到的一切。队员们一副军人做派,很有仪式感。他们排成一排,向长官行礼,简单的发言后,再向家属行礼,然后逐一登上距海边20米远的船只。
上原往海里倒了一杯咖啡,是给惠美的。她走向我,指着大海说:“今天我准备的是牛肉饼,是惠美最喜欢吃的。”
潜水员重新浮出水面时,我们已经等了整整一个小时。他们一个接一个爬上船,回到岸边。潜水指挥官简单地向家属讲述了这次搜寻。
“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他说。成田点点头,擦了一下鼻子。高松看起来很平静。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潜水指挥官继续说,“易拉罐看起来都是新的。不过,你们想不想看照片?”
“想。”成田说。
在一辆货车后面,人们聚集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观看在海底拍摄的照片。成田和高松的身子微微前倾。指挥官说起潜水时看到的场景:那里有一处建筑物,本来是钟塔;这里是一只可乐罐。
高松静悄悄地从人群中离开,走向大海。他又开始了新的搜寻——他踩上一片岩石,双手撑在膝盖上,仔细地盯着海水。这不是大海捞针,这样的搜寻,寻找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一个具体的人。而这个世界,从没有像失去心爱的人时那样,显得如此广袤无边。
帮顶一发!! 那次日本地震加大海啸,改变了很多人命运 。。。。。 :lol文学家啊o(︶︿︶)o 唉!~ 本帖最后由 Hiroshi 于 2016-9-18 15:12 编辑
同样是事件发生在中国,或许没有那么执着。
我认真想了,在中国,这个年纪很多人去打麻将,去跳舞,去唱歌,去旅游。他们有各种消磨时间的方法。
而在日本,很少有一种凝聚力驱使你会花很多时间投入到那些活动中去。
我想,那些每天重复着同样行为(搜索)的人,至少不是整天把时间放在赌场里的那种类型。
家里突然剩下一个唯一的自己,会寂寞,惆怅......
日本男人不会做家务,也不喜欢在家里整着整那的。
我更不相信那是崇高的爱情驱使着,到了这个年纪没有那种爱的死去活来的激情。
日本人那么执着,从某种意义上讲通过一种行为达到精神上的某种安慰,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
页:
[1]